芳汀没想到他还关心这个,踌躇着说,“先交司礼监看管了,估计会赐死吧,这么没脸面的事……”说着瞪圆了眼睛,捂嘴笑道,“我知道你为什么不高兴了,原来你是为,兔死狐悲!”

极力掩饰心中一片惨伤,容与对她笑了笑,尽量与他惯常所展露的笑容一样自然。

冬至宴上的丑闻,对容与来说最直接的影响,是让他第一次见到了秦若臻。

打听着前头宴快散了,他和一众宫人们便往乾清门上去,预备迎沈徽回宫。

正赶上沈徽亲自送秦若臻出来,见此情形,满宫的人好像都带了些掩饰不住的兴奋。容与无声无息上前,看怀风冲他轻轻的挑了挑眉,眼含笑意。

察觉到沈徽的神色有些倦怠,可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,容与只好依礼给秦若臻问安。他用最快的速度扫过秦若臻的脸,清丽而娇柔,不算艳丽明媚,却有着少女独特的妩媚婉约。

一阵局促感压迫在心口,容与默默退后,退到阴影里,退到没人能看得见的地方。

他听到沈徽对秦若臻说,“宫门要下钥了,还是早点回去,你放心,我不会有事。”

慢慢再退后些,深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。想要压制住心头一阵躁动的怅然,尽管连他自己也说不清,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。

几日后怀风带来了新的消息,“高掌印打发底下人来,说皇上亲自审了那个内侍,不光是大殿下那些丑事,还说了大殿下平日里对王妃不闻不问,言语稍有不和就怒斥王妃,还说他近日在宫里时常洋洋自得,放话储君之位迟早是他的,届时就是休弃王妃也轻而易举。高掌印说万岁爷气极了,险些心悸发,已传了太医来御前诊治了。”

沈徽半闭了眼睛听着,待他说完,只问了一句,“皇上还说什么了?”

怀风皱眉沉吟了一会,“派来的人说已有言官们弹劾大殿下罔顾皇室颜面,行为荒淫,历古至今的皇子罕有其匹,皇上看了折子,只问了句,还有什么?臣就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了。”

沈徽摆摆手,示意怀风下去。半晌手臂支在案子上,一径沉默不语。

午后的阳光斜斜洒进来,落在书案上形成一道光束,沈徽不经意地把支着的胳膊往光晕里挪了挪,大概是想让身上有些温暖的感觉,他柔声道,“高谦夸赞你很好。”

这话是说给身后人听的,此时此刻,屋子里只有他们主仆两个。

容与有些无言以对,可他知道自己必须得回话,“高掌印过誉了,臣不敢当。”

沈徽笑了一下,“认真说起来,是过誉了,你也没做什么,一个内侍好不好,原不在会不会读书写字上头,在于什么,你应该清楚。”

他停下来,等容与低低应了声是,才又继续道,“你觉得自己做的如何?”

有一刹那的无助,想起内侍们平常表忠心的套话,却有种话到嘴边挣扎不出的感觉,容与无奈回答,“臣未有寸功,不敢妄言自己做的如何,但臣对殿下确无贰心。”

“嘴上说说容易,你对孤忠心,却还拿孤比炀帝,若是不忠心,是不是要比出桀纣来了?”

容与一窒,知道他是在敲打自己,和高谦说过什么,他全都知悉,或许还知道得更多,总之自己在他面前无所遁形。

听着自己纷乱的呼吸声,容与紧抿双唇,竭尽全力地平复心绪。

一缕阳光抚过沈徽的脸,让他觉得有些刺眼,往后坐了坐,靠在椅子上,声音显得有几分空幻,“其实你比的不对,杨广一直深得独孤伽罗宠爱,孤却没有那样的幸运,怎么好和他相比呢?”

这是他长久以来的心病吧,即便做得再好再努力,也很难得到父亲的眷顾,在皇帝眼里,他是个能干的儿子,同时也是个心机深沉捉摸不定的人,可以用、可以防,就是不可以亲近。

容与如鲠在喉,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没有起伏,“臣不是有意拿炀帝比殿下,万望殿下恕罪。殿下说文皇后宠爱炀帝,臣私以为,宠和爱是不同的,宠是宠溺,不需要理智,而爱,却是理智的,即清楚所爱之人有何不足,仍能欣然接纳。文皇后对炀帝只有宠,所以才会做了错误的选择,既害了隋朝江山,也害了小儿子的一生。臣以为,殿下向往的应该不是这样的情感。”

说完这番话,他已无力掩饰自己心脏失常的跳动节奏,也只好任由忐忑从心底一直弥散至整个身体。

沈徽转过身,不置可否地笑了笑,“不如我给你一个证明的机会,我要你以重华宫内侍总管的身份去面见皇上,告诉他,你曾经为秦王逼奸未遂,为孤所救,看看皇上会不会因此不再宠溺他的长子,转而把那份宠爱分到孤这个不受重视的次子身上。”

说完,他展颜笑出来,一时间,容与仿佛看到了风动莲开,“能干与否,成败与否,这都是你效忠孤最好的时候。”

第9章囚禁

容与平静的注视地下,这是他能预料到的结果。沈徽不会平白救下他,关键时候总要派上些用场。

皇帝此刻仍有犹豫,需要有人推波助澜,那么自己合该充当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。

垂首轻声的道了是,他俯身下拜,平静叩首,“如果这是殿下钧旨,臣领命。但臣只能陈述实情,不能妄加揣测从未发生之事。”

言下之意,是他不会捏造事实无中生有的构陷沈彻。

“陈述实情?”

沈徽挑了挑眉梢,神情冷峭,“你明知孤想要什么结果,却还要这么说?莫非是觉得孤有求于你,便敢来要挟?你且说吧,事成之后,想要什么封赏?”

知道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,容与只好顿首再拜,“臣绝不敢要挟殿下,自当竭尽全力忠殿下所托。然而臣只能如实陈述当日之事,勉力规劝皇上对秦王的行为加以约束。臣也会向皇上道明,殿下仁善救臣脱困。除此之外,臣不能多言其他。至于殿下所说的封赏,臣从未想过。”

沈徽盯着他,哼笑出声,“你如今依附于孤,竟不知何谓识实务?不过是个小小内侍,竟然妄图以君子之道行事,简直不知所谓!此刻说的冠冕堂皇,事后还不是会向孤邀功请赏,这种欲擒先纵的小伎俩,当孤识不破么?”

喉咙里似乎有淡淡的酸涩,容与深深吸气,“臣不敢忝称自己是君子,却也还记得,君子有九思,所谓言思忠,事思敬,臣一刻不敢或忘。”

他抬首,不惜犯上,直视沈徽双眸,“臣身份低微,却也有幸读过圣贤书,所以才心慕圣人之道。殿下希望臣能有所图,有所求,才能更相信臣。臣却觉得,此去面圣的结果,很可能是臣再也见不到明天初升的朝阳,臣实在不知还能求些什么,图谋些什么。恳请殿下能相信臣所言,臣定会尽力向皇上详陈当日之事。”

斜飞的剑眉骤然蹙紧,沈徽深深注目跪在面前的人,那样清瘦秀逸的一张脸,有着纯净无暇的双眸,眼波沉静而温柔,却也有掩不住的腼腆羞涩。

多少次了,在自己灼灼逼视下,会惶然垂下睫毛,可现在呢,居然敢这样堂正的回视,可恨那目光依然澄澈,甚至还更为坦荡。

沈徽陷入了沉默,这番回答和常理不符,但却符合容与其人性情。他知道他的底细,早在内书堂时,容与就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学生,成绩永远保持在中上游。大多数人选择忽略他,只有少数授课的大儒能察觉出,他对知识的渴求、思考问题的深度其实远超他表现出来的程度。

说他藏拙,可到了机会来临,他又会退避人群之后,似乎无欲无求才是他最本来的面目。

就好比现在,不仅不求荣华显达,甚至连求自己保住他性命这种话都不提!

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年,谈不上老成持重,最多只能算安守本分,可倘若要明哲保身,又何必明知前路艰险,仍有慷慨赴死的孤勇,难道真的只是为了报答自己相救之恩?

沈徽自问生命中没遇过这样的人,思考良久再开口,声音已没有任何波澜,“如此固执,且依你了。你即刻去见高谦,面圣之事他会妥善安排。孤在重华宫静候你的佳音,去吧。”

容与应以一笑,对着沈徽拜了三拜,方起身去了。一个时辰之后,他已站在养心殿外,等待高谦传唤。

下意识侧头,看了一眼即将隐入重重宫阙的夕阳,他猜想着,这应该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到日暮时分的漫天霞光。

皇帝坐于暖阁中,容与跪下叩首,在俯身前略微抬眼觑了下这位至尊,若是在从前,他大约不会这么做,但此刻,他猜想自己时日不多了,索性任性一次,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也好。

一瞥之下,他看到了皇帝憔悴的容颜,才几日而已,他仿佛苍老了十岁不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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